云南小村莊里收錄著咖啡的百年記憶

在云南省大理市賓川縣，有一個隱秘的小山村，整個村子被一片綠樹掩映，走近村子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些綠樹幾乎全是咖啡樹。穿過層層包圍的咖啡林，才能走進村子，村里每家每戶的房前屋后，種的都是咖啡樹。

這個村子叫茱苦拉，咖啡樹第一次在中國土地上出現(xiàn)，就是在這里。

01、歷史淵源


1904年， 法國天主教傳教士田德能，接到教會大理教區(qū)的安排，他要帶著另一個法國教士魯鴻儒、一個中國仆從鄧培根，到大理管轄范圍內(nèi)的賓川地區(qū)，去宣揚主的意志。田德能和魯鴻儒，都是他們?nèi)〉闹袊帧?br />
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中，除了《圣經(jīng)》、隨身衣物、一些生產(chǎn)工具和藥品外，還有經(jīng)過越南時選購的咖啡豆和咖啡苗——因為田德能酷愛喝咖啡。盡管自19世紀早期起，法國人已經(jīng)在越南和老撾種上了咖啡，但在中國大理的傳教士因為交通不便，還是時常喝不上新鮮咖啡。

帶著將上帝福音進入最遙遠地方的信念，或許還有尋找合適咖啡種植地的念頭，三人蜿蜒爬行于賓川的崇山峻嶺間。

雙腿裹著泥土的田德能三人， 走了一百多公里，行至魚泡江邊的一個小山坳，看到一個依山而建的小山村。整個村子被綠樹掩映，村前是層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梯田，遠望過去還可看見掛在天邊的云霞。

神父決定在這個世外桃源留下來傳教。他在村外按著這里房屋的樣子，建了一座青瓦白墻的教堂。教堂外種下了帶來的咖啡苗，他并不知道，這些咖啡幼苗的祖先，竟然可以追溯到1715年荷蘭咖啡商送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那株咖啡苗。

帶著“貴族”血統(tǒng)的咖啡幼苗來到云南后，仿若找到故鄉(xiāng)的感覺，馬上適應了紅土高原的海拔、土壤、氣溫、降水量，慢慢孕育成一片咖啡林。而田神父的傳教事業(yè)也漸入佳境。

當時，魚泡江地區(qū)東升“順江王”張邑清飛揚跋扈，強占土地和人口，民憤極大。彝族杞干文等人請?zhí)锏履軒椭V訟，作為報酬，官司打贏后田德能獲得了很多田產(chǎn)，天主教徒也很快發(fā)展到數(shù)百人。

在傳教之余，田德能也在精心培育著這些咖啡樹。除了自己飲用咖啡，還供給大理的天主教堂。然而好景不長，4年后，賓川發(fā)生了教案，田神父被迫離開了茱苦拉。

02、云南往事


到了民國時期，天主教會仍然派出了許神父、顧神父和段神父來到賓川，這些傳教士教會了村民念《圣經(jīng)》，辦了一所教會小學，還帶來籃球。傳教士雖然不同，但都愛喝咖啡，他們不斷繼續(xù)育苗，擴大著咖啡樹的領(lǐng)地。

但茱苦拉的咖啡僅僅只是供給教士飲用，還有當?shù)氐拇迕瘢麄冸S著神父喜歡上了咖啡， 直到今天，這個偏僻的中國西南農(nóng)村，家里給客人喝的，仍然是咖啡，他們會在自己煮飯的大鐵鍋里焙炒，然后在磨面的石磨上磨細咖啡粉，最后就像煮土耳其咖啡一樣，用紗布包起來在茶壺里煮。

茱古拉的彝語名叫做“若客來”，也許它的發(fā)音跟法語（CHocolat，巧克力）非常相近，田德能才會給它取了一個法蘭西味的村名。中國第一株咖啡，就是兩個文化不經(jīng)意碰面下種下的，在動蕩的20世紀，這僅僅是中國被拉扯進世界體系的一個小細節(jié)。

與世隔絕的小村子就這樣與咖啡結(jié)緣。而外面的世界，云南城市里的咖啡回憶，卻以另一種方式書寫。

就在田德能種下咖啡后第二年，他的法國同鄉(xiāng)們，在蒙自開設了云南的第一個咖啡吧。1887年，中法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后，清政府與法國簽訂合約，被迫將云南蒙自開放為通商口岸。這是云南最早的通商口岸，很快吸引了外國商人，法國、英國、美國、日本、意大利、德國和希臘的洋行相繼在這里落地，甚至包括當時出名的美國美孚公司、英美煙草公司和巴黎百貨公司。

許多舶來品也因此隨著而來，比如“洋老咪”（蒙自稱呼外國人的方言）們最愛喝的咖啡。位于滇越鐵路車站的“滇越鐵路酒吧間”就是這個時候的產(chǎn)物。

雖名為酒吧，實際上它還出售咖啡，這種做法正來源于法國，法國咖啡館的特點正是咖啡館和小酒館的混合產(chǎn)物。直到今天，昆明、麗江、大理等地許多老外開的咖啡館依然是白天賣咖啡，晚上就成為背包客們聚會喝啤酒的地方。

這還只是日后蒙自咖啡流行的開端。1938年， 中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，北大、清華和南開組成了赫赫有名的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南遷至昆明，由于校舍緊張，就把文學院與法學院遷于蒙自。當時聞一多 、陳寅恪、陳岱孫、錢穆、吳宓、鄭天挺等著名學者，都住在蒙自南湖邊的哥臚士酒店，這是一棟黃墻白瓦，有著大大百葉窗的法式建筑。

由流落到此的越南僑民開設的“南美咖啡館”是聯(lián)大學生最喜歡光顧的咖啡館之一，據(jù)說當年有個越南少女在此彈奏獨弦琴，曾引來了不少崇拜者，還有人為她作詞一首：“故國悲咽語，南疆懶化妝，凝眉淚轉(zhuǎn)九回腸，愁對天涯，無語話滄桑。”憂慮的獨弦琴，飄香的咖啡味，才子的題詞，是大后方云南苦悶寧靜的寫照。

當時的昆明，還有一家傳奇的越南咖啡館，位于老昆明金碧路金馬碧雞坊一帶的“新越西餐館”（后改名為“南來盛”）。老板是位漂亮的單身越南女子，叫做阮民宣，據(jù)說是越南的太原望族。新鮮研磨咖啡正是這里的招牌，咖啡豆來自于越南，也許還有一些云南本地的阿拉比卡咖啡，由于味道正宗，愛國華僑陳嘉庚曾是這里的?？停驈奈脑谶@里宴請過胡適，周恩來也在這里喝過咖啡，認為味道與他青年時期留學法國時相差無幾。


在自己的咖啡館，阮民宣還結(jié)識了同胞——胡志明，未來的越共總書記。1940年，胡志明進入昆明，與范文同、武元甲共同成立了越共“海外部”。當時，胡志明的公開身份，就是“新越”的面包師。

混亂的年月里，一個弱女子敢于導演出這種電影才有的情節(jié)，堪稱傳奇。而她泡制的咖啡和她的故事，也讓老昆明人唏噓不已，直到1980年代，這里依然顧客爆滿。早晨，昆明人一大早就穿著拖鞋，打著哈欠到這里喝咖啡，他們不是民國時養(yǎng)成習慣的老人，就是歸國的華僑。

2009年，隨著城市改造，這家傳奇老店徹底消失在昆明人的視線里。

03、走向世界


1949年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，茱苦拉的村民還依然在種著咖啡，喝著咖啡。那時，一斤咖啡可以換兩斤鹽，于是村長李福生發(fā)動村民大面積種植咖啡，最多時咖啡樹多達60多畝。

但除了拿去換鹽，以及供給賓川太和農(nóng)場外，茱苦拉就不再為外人所知，甚至今天當云南開始大面積種植咖啡時，人們依然遺忘了茱苦拉。

1950年代， 愛國華僑梁金山回到家鄉(xiāng)，希望大力推廣咖啡種植，他還從南亞引進了新的咖啡苗。梁最早是到緬甸做生意，23歲時，他與英國殖民政府當局合資辦銀廠，并受到英國女王褒獎，特召其到倫敦，贈給他左輪手槍一把、獵槍兩支、銀刀一把。

在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，這個傳奇商人還多次出資，捐助國軍戰(zhàn)斗。正是在他的財力支持下，云南技術(shù)人員培育出了高產(chǎn)的潞江壩小?？Х?，他還將自己出產(chǎn)的咖啡樣品寄送給他的老朋友何香凝，后者收到后回信：“咖啡味道極好，蒙你的盛情款待，十分感謝。”

當時，潞江壩曾產(chǎn)出咖啡豆21萬公斤。在1950年代中期，云南咖啡種植面積一度達4000公頃。遺憾的是，1960年代以后，中蘇關(guān)系破裂，4000畝咖啡園被人為擱荒或改種了其他農(nóng)作物。

直到“文革”結(jié)束，整個云南只有滇緬公路路邊，或者農(nóng)家的庭院，還能看到咖啡樹影子。偏僻的茱古拉村因為地理原因，田神父種下的咖啡樹，有24棵得以保存。

這些咖啡樹苗一直在靜靜沉睡，等待著喚醒它們的人。這個任務后來落到包德身上，他是雀巢派來普洱培訓咖農(nóng)的第一任農(nóng)藝師。1988年， 雀巢公司為了降低南美洲咖啡種植基地對咖啡價格的影響，將目光從世界種植咖啡的第一大國巴西，轉(zhuǎn)移到與咖啡之鄉(xiāng)古巴同一緯度的普洱。

但普洱農(nóng)民不像大理賓川，或者德宏的農(nóng)民，祖輩上有人同咖啡打過交道 。為了讓農(nóng)民種咖啡，包德往往要從什么是咖啡說起。

而他在寧洱縣梅子枧河和德化小黑江紅星壩種下第一棵咖啡樹，共70畝咖啡試驗田也由于缺乏管理經(jīng)驗、施肥不當，隨后出現(xiàn)了大量死亡的現(xiàn)象。直到1990年，寧洱縣的咖啡才達到雀巢總部規(guī)定的標準。

有人說，雀巢的專家是從茱古拉村的老樹苗里，提取了其波邦和鐵皮卡的優(yōu)秀基因，才得以成功。

但是，自古飲茶的普洱農(nóng)民仍然不喜愛種這種他們不喝的東西，因為覺得沒有經(jīng)濟價值。于是，雀巢與當?shù)卣炗喠艘粋€長達14年的協(xié)議，并在這份協(xié)議中承諾：雀巢按照美國現(xiàn)貨市場的價格收購咖啡，作為農(nóng)民利益的保障，上不封頂，而下設最低收購價格。

跨國集團的刺激，終于復蘇了云南咖啡種植，至1997年末，云南咖啡種植面積已達7800公頃，產(chǎn)量占全國的83%。同一年，北京的雕刻時光咖啡館正式開業(yè)，中國城市中產(chǎn)階層逐漸興起，咖啡成為城市白領(lǐng)新的生活方式。更多跨國集團包括麥斯威爾、星巴克，也來到了云南。這個時期的中國經(jīng)濟飛速發(fā)展，漸漸融入全球經(jīng)濟體系，小小云南咖啡豆就是見證者 。

如今100年過去了，田德能恐怕也想不到，自己的傳教事業(yè)因歷史而中斷了，但他帶來的咖啡卻隨著時光留存下來。

04、世外桃源


田神父不僅教村民們種咖啡樹，同時也教會了朱苦拉村的人們制作咖啡的工藝。

方法很簡單：每年冬天，將成熟的咖啡果子采摘回來，用木板或磚頭磨去第一層外皮；將果子放在烈日下暴曬半個月左右；曬干了，用手剝或用打谷機褪皮；將豆子放進鍋里炒熟，至香味出；最后才將炒好的豆子放進石磨里，磨成的粉，就是可以喝的咖啡了。


村民煮咖啡的方式也很讓人開眼，將研磨好的咖啡粉像煮土耳其咖啡一樣，用紗布包起來在鋁制水壺里煮沸，然后稍微燜一下，便可以倒出來喝了，咖啡的湯色濃稠得就像豆?jié){一樣。如此原始的咖啡加工場景，簡直就像是埃塞俄比亞原始部落中的一場“下午茶”。


在朱苦拉，喝咖啡就是一種生活習慣，不像城市里那么講究。在這個村子只要哪家辦喜酒，每個桌子上必然少不了的就是一壺咖啡，大家都用碗喝。

村民們自制的咖啡不需要提純，主要是人們沒有相關(guān)的機械設備，也無法掌握到相關(guān)的技術(shù)，所以只能停留在比較初級的階段。

這樣做出來的咖啡，自然沒有正規(guī)企業(yè)生產(chǎn)出來的純正，但的確是原汁原味的咖啡，不算苦，即使不加糖也能喝。


朱苦拉村的咖啡收獲季會從12月下旬一直延續(xù)到來年的3月，村中的彝族老人經(jīng)常會身手敏捷地爬到樹上去摘咖啡，這樣的咖啡采摘場景估計在全世界都不多見。